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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上)

一切不可考。

 

00.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01.

 

    民国十四年,王源刚满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国境之内风雨飘摇,在一种不得已的情况下,家里最终同意他去剑桥进修。

 

    夏末秋初从北洋大学出发,王源是一行人里最不恋家的——去往的是世界一流的学府,同行的是人品极高、学识宏通的益友良师,他感到前途光明可期。名义上,此行除了进修,他还将参观欧洲大陆的博物馆,学习研究中土文物历史的方法。

 

    可不为人知的,他并未那么多地肖想罗浮宫或不列颠博物馆——在他左胸的口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盛着他真正的期望。路上那几日一直是寡淡阴天,他换乘着火车,感到自己在那一班班铁制的容器里远离了身后破碎的山河,却也驶向晦暗中去。

 

    于是他反复地读那封信,那封熟悉得在脑海中一笔一划都纤毫毕现的信,那封因折起展开了太多次而旧得发脆的信。内容是无可翻新的琐碎日常,独独末尾那句诗,每读一遍都向他体内注入着新的力量——

 

    寒更承永夜,凉景向秋澄。

 

    信是去年霜降时王俊凯从剑桥寄来的,王源一直贴身带着。他在车厢昏昏暗暗的灯下又读过几遍,读到连晦暗都显出光明的假象,终于沿旧折痕将它折了三折,收回口袋里,阖上眼睫浅寐。

 

    窗外是快速后退着的深绿林海,隔着玻璃都能嗅到清香的寒气,让人背后发凉。但那一刻,王源发自内心地相信着,世上或许有长冬,但绝无永夜。

 

    即便到了剑桥,要真正见到王俊凯,仍是难事。王源甚至无从知晓他是否得到了自己前来的消息。到了九月中旬,学习生活固然都已安顿下来,异国的炸鱼薯条却几乎让王源舌头上的味蕾都死绝,连带着心情一并消沉下去。但他开始降低读那封信的频率,一方面是为了让信保存得更久一些,一方面是知道王俊凯不会希望他这样——这样生活在由他带来的安稳感与归属感里。

 

    王源感到孤独,而在成长。但归根结底他是欣慰的,因为他知道只有成长,才能让他不拖不累地、平等地站在他身边。

 

    他太想太想站在他身边了。

 

    经过那条著名的剑河时,王源常常发愣。他想起自己见过的王俊凯往家中寄的那张照片——亚裔面孔的青年撑着船笑着,在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中间扎眼又迷人,剑眉星目,一对虎牙白得晃眼。

 

    那应该是夏天时拍的吧,他安慰自己,入秋后天气转凉,撑船的人本来就更难寻。

 

    又过霜降,直到入腊月,王源几乎要忘了王俊凯了。他正年轻,又聪明勤奋,稍一努力便如鱼得水,学校和工作上的事忙得脚跟朝前。异乡的冬天很冷,但每每入夜时躺在被子里,王源却恍惚间听到骨头拔节的声响,让人心口发烫,难耐得一夜眠浅。第二天清晨路过门诊时测身高,竟然真的比甫至英国时长几公分。

 

    他真的在成长,各种意义上的。

 

 

02.

 

    直到次年三月,王俊凯终于得了闲回学校。他手头的事太多,十几封密函全是亲自传递——随便哪一封泄露出去都会造成土崩瓦解式的局面,所以慎之又慎,不敢经他人手。欧陆岛国的春天来得犹豫不决,王俊凯裹着长风衣瑟缩在料峭寒风里,牙关打战,一抬眼就看见他。

 

    王源是一贯不知冷热的——更确切地讲,王源是不怕冷的。在家乡时他就常在湿冷的冬天穿一件薄薄的春衫出门,露出线条青涩骨感的颀长脖颈来招摇过市,然后在看到邻家哥哥时麻利地套上外衣,神情无辜,竖起三根手指发誓再也不敢了。

 

    眼下,在剑桥,也是一样的。王源高了些,似乎也瘦了些,衣着过分单薄地意气风发地走在风里。

 

    “王源儿!”王俊凯下意识地叫住他,冲着脊背过电般转身的人喊道,“你穿得太少了!”

 

    于是这成了他们阔别两年有余之后的第一句话。王源悚然地看向他,眉头拧起来,很快又解开了,嘴角的笑意像消融的春水化了满眼。他也下意识去手里找,发现没带什么可添的外衣,干脆用撒娇讨饶时惯常的语气,百转千回地喊回去:“哥!”

 

    王俊凯笑起来,大步走上去,把他结结实实裹进风衣里,满怀地抱着,隔着衣料摩挲他发凉的肩。这太突然了,王源仍晕眩着,大气不敢出,骨头被他手里的大沓文件硌痛。

 

    半晌,他听见王俊凯沉沉地笑着:“长大了。”

 

    那一瞬间王源的眼眶几乎发烫,蓄积了半年的去国怀乡的隐隐忧痛险些具象成热泪滚落在他哥哥的衣襟,最终被逼了回去。他毕竟长大了。

 

    等到真的面对面在咖啡厅坐定,交代过家里老人的冷暖,反而局促起来——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呢?王源撑着脸,出神地看王俊凯搅动咖啡。断不该谈论险恶的形势,再讲祖国近况必然只使气氛更沉重,聊专业知识又实在不融洽。倒是想问问怎么这么久不来信,想问问刚才他身旁同行的金发女士是什么人,想问问他有没有思乡的梦、梦里有没有他。

 

    ——王源惊觉自己还是那么孩子气。

 

    “源儿?”王俊凯在他眼前晃晃手指,“想什么呢?”

 

    王源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摇头。王俊凯促狭地笑,自然地伸手揉乱了他头发,游刃有余开启了新的话题。

 

    王源顶恨他这一点——游刃有余。打小他跟着王俊凯长大,仰慕他,崇拜他,心里认他千般万般的好,唯独在妈妈以“你看看人家俊凯”为开头数落他时顶恨他。王俊凯时时刻刻方方面面游刃有余,前脚带着他往别人屋檐上丢摔炮,后脚就对大人笑得得体,薄唇抿起一个讨喜又不谄媚的弧度,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王源私心里想看一次王俊凯狼狈的样子。

 

 

03.

 

    让王俊凯狼狈的一天很快来了。

 

    清晨,王源去王俊凯的教员办公室找他借书。借得挺无理,王俊凯手头有的文艺报刊他都读完了,借起了工程机械的专业书。王俊凯似是看透了他,又似是没察觉,总之不戳穿,只请他坐到对面,先喝口热茶。王俊凯一边顺手拿起一封信拆了,一边说:“你来的次数比我学生加起来还多。”

 

    王源顶他:“王老师教得好,都讲透了,学生没问题可问。”

 

    王俊凯却没答话。他紧盯着那封信,几乎把它盯穿,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攥信纸的手背上暴起青筋。他跌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将信纸揉皱,另一只手把金丝边眼镜丢在桌上,扶住额头。

 

    王源不曾见过他这样,喉咙发干,问:“……怎么了?”

 

    “王静安先生,”王俊凯抬头,眼里涌上血丝,嗓音沙哑,极力抑制着悲痛,“蹈了昆明湖了。”

 

    “什么?!”

 

    “‘五十之身,只欠一死’……不知怎么?大抵是,为文化殉葬了……”

 

    王源一下子唇色发白,一口气哽在喉咙,再呼出时便带下两行清泪。

 

    王俊凯临行在北平时,带着他去听了几次静安先生的课。两人偷跑进去,无位可坐,就悄悄垂手站在教室的角落里,也无需什么笔记。先生的课可贵,只是听着便足以陶冶心性,埋头苦记反而浪费。

 

    那是个纷纷茫茫的大雪天。先生风雨无阻地到了,讲词,在台上念“人间只有相思分”。王源在台下听,无意中瞥了一眼王俊凯,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的侧脸,从前额到眉心,从眉心到鼻梁,从鼻梁到下颌,被窗外的雪勾出一道神祗似的光,显出让人呼吸一滞的清俊。他于是就被迷住了,忍不住地偷瞄,最后见那人无知无觉,又自以为隐在阴影里,索性直直地毫不掩饰地盯着。

 

    先生一如既往放了课就走,学生也各自散去。王源攥紧了衣袖,心跳得像在发疯,见王俊凯替他掀起门帘都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进他臂弯里——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雪已停了,街上空无一人,两个人踏着积雪慢慢往回走。

 

    王俊凯照例开口道:“今天听得怎样?”

 

    王源自然只能胡诌一番。王俊凯却满意地点头,赞许他:“颇有境界。”

 

    王源心虚不已,胡乱点头,还在想课上的事。片刻,又听到王俊凯意犹未尽地问:“我怎样?”

 

    “嗯?”王源应接不暇。

 

    王俊凯语气随意:“我好看吗?”

 

    王源闻言险些滑一跤,被王俊凯眼疾手快抓住胳膊才站定了。他脸上一阵发烧,无措地看着哥哥,支支吾吾讲不出话来。

 

    都说人成长时五官也会变,可这对王源似乎一点也不适用——又或许是王俊凯一直看着他长大——总之王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模样。尤其当他把本来就又圆又亮的杏眼瞪得更圆,茫茫然看着他,王俊凯会错觉自己眼前站着的,是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伸手给王源理理围巾:“要专心听讲。”

 

    王源身子都快要僵住,脸烫极了——他甚至担心周身的空气都会因自己脸颊和耳根的温度而起白雾。王俊凯只觉得王源今天格外经不住逗,却不好再说什么,便径自往前走。

 

    王源就跟着他走,埋头一个一个循他的脚印。又过一会儿,王俊凯看到街边刚搭起来卖的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便停下来问价钱。王源跟着驻足,突然闷声说:“好看。”

 

    王俊凯并没听清,只顾着问他:“想不想吃?”

 

    王源扬起脸迎上他的眼神,笑得又乖又甜,答非所问:“哥,你真好看。”

 

 

04.

 

    王源就是在那一天——那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的、听了“人间只有相思分”的、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腻香气的一天——陡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恋慕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王源小他三岁,被他呵护着长大,眼见他一日比一日英气勃发、丰神俊朗,眼见他婉拒了一众新女性的勇敢求爱,眼见他依照惯性似的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管着自己、宠着自己——王源渴望与他的生命一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根本无法不恋慕他。他不到十八岁就明白了这件事,而且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件事。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王俊凯转眼离乡,随即成为进步组织的一员,在诡谲的风云中隐藏身份,传递海内外的情报——他不曾对家里细说过自己的事业,但王源仅凭传闻也知道那是多么崇高而又危险,稍有不慎便是穷途。

 

    然而,等王源成长到足以在异国他乡再见他时,他们身后承载着血脉与追忆的山河,却在各种意义上地崩塌:文化式微,割据混战,国土似几经人手的物什,惊天的赔款几乎榨干了毓秀钟灵,外滩上笙歌夜夜,乱坟岗野鬼哀哭……

 

    是谓“无路可退”,是谓“身不由己”,是谓“一往无前”。

 

    先生自溺消息传来的那天,王源起初不住地哽咽,被王俊凯虚揽在怀里抚了抚后背才沉默下来。他们相对无言,不思茶饭,枯坐到夜色昏沉。期间有人敲门来送材料,王俊凯恢复了机警,检查一番窗外周围,才压低声音同那人讲了几句王源不懂的话。那人一直拿眼神示意应该避避王源,王俊凯自然道:“我弟弟,还小,不碍事。”

 

    王源下意识驳他:“我不小了。”王俊凯明显一愣,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只得同那人走远了些密谈。

 

    待钟声敲过九点,王俊凯先站起身来,平静道:“走吧。”

 

    王源却坐着不动,沉沉地开口:“哥,我有事求你。”

 

    王俊凯斩钉截铁回道:“不可能。”

 

    “我还没讲……”

 

    “我知道你想求我什么……是不是?”王俊凯看向他,神色痛苦,英挺的眉高高挑起,“我太了解你了。你不必说了。”

 

    “哥!”王源明知不是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我长大了,我可以的……”

 

    “你不可以。”王俊凯两手撑住他的座椅扶手,用逼人的气势压制他,咬着牙说,“王源,我绝不允许。”

 

    王源记不得上一次王俊凯叫自己全名是什么时候了,也记不得上一次王俊凯以这样的态度跟他讲话是什么时候了。他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学了很多东西,告诉他组织一定会用得上自己,告诉他自己一直在追逐着他——

 

    “你要管我到什么时候?”

 

    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一句。

 

    王俊凯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回复。他眯起眼,撤回步子,半晌幽幽道:“王源,这是要面对牺牲的。”

 

    “我明白。你可以的,我也可以。”

 

    王俊凯踱步开去,背向他站在窗前,问:“亲亲相隐,有何例外?”

 

    王源不知他的深意,只是答:“谋反、谋叛、谋大逆不隐。”

 

    “如果我将来谋叛,你隐是不隐?”

 

    王源僵住了。

 

    王俊凯接着追问:“杀是不杀?”

 

    王源嗫嚅着,再开口时声音发着抖:“……你胡说些什么!”

 

    “你以为要面对的牺牲,只有你自己吗?”王俊凯平静地说,“何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尸骨无存。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王源一下子站起来,站得太猛而一阵头晕,强撑着走到王俊凯身后逼问他:“为什么你就能冒这个险?”

 

    “因为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王俊凯转身握紧他的肩膀,“你和我,必须给两家留下至少一人……你明不明白?”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国运危亡天意弄人,亦是他王源自己讨苦吃。他不舍那片热土,怜惜那里的诗词书画,可最最直接的诱因,还是他太爱眼前这个人。

 

    而这个人,仍只是觉得,要“两家留下至少一个人”。


    而已。

 

    王俊凯看着王源的眼睛,便再说不出一句重话了。里面藏着的东西太深太重,似笑非笑,不适合王源的年纪,让人心惊。

 

    王源轻轻挣开他,后退了几步,穿上大衣走了。临出门时,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在王俊凯沉默的注视中留下一张字条。

 

    直到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廊里,王俊凯才走过去拿起来看——

 

    “千里搭长棚”,五个字干净、有力、峥嵘。是长大了,字迹也显得成熟了。王俊凯一笔一划地看过去,心口弥漫起铁锈似层层叠叠的钝痛。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

 

    第二天,王源没有来找他。

 

    此后的两年,王源都没有来找他。

 

 

TBC.



*出自《红楼梦》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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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有宁静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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